冰凉的雨丝密密地织着,粘在皮肤上。砖厂后山坟地的小土坡下,爸猛地踩了刹车。那辆破旧的桑塔纳在泥泞里晃了一下才停稳。他摇下车窗,眯着眼朝坡上那片被雨雾笼罩的坟地望去。青烟混着水汽,空气又闷又沉。
“杰娃,在车上等到,莫下来。”爸的声音有点紧,眉头锁着,目光死死钉在坡上一个穿着麻布孝衣、正蹲着烧纸的身影——是二叔公。他平时走路都颤巍巍,今天的身影在雨里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僵硬。
“咋子了?”我问,心里有点发毛。爸没答话,只是“咔哒”一声锁死了我这边的车门,然后自己推门下车,冒雨快步朝坡上走去。他穿着半旧的夹克,背影挺得笔直,像根标枪插进雨幕。
我趴在车窗上,看着爸走到爷爷坟前蹲下。他拿树枝拨弄着火堆,火苗舔舐着潮湿的空气,映得他侧脸发红。二叔公和几个本家叔伯围在旁边,都闷着头烧纸,只有火星子偶尔“噼啪”爆响。冷雨顺着车窗缝钻进来,我忍不住缩了缩脖子。
就在这时,爸拨火的动作猛地一滞——不是寻常的停顿,是全身肌肉瞬间绷紧,像嗅到危险的野兽!
念头还没转完,蹲在爸旁边的二叔公,动作快得骇人!他左手还假意往火堆里丢着纸钱,右手却闪电般从宽大的麻布孝衣下抽出——
黑洞洞的枪口!硬生生抵在了爸的太阳穴旁!
“狗日的!搞啥子名堂!”
爸的咆哮像炸雷,震得坟地嗡嗡作响。他没有丝毫退缩,身体反而绷得更紧,像一块磐石。他没有扑向我,也没有盲目去夺枪——那是找死。他猛地扭头,怒目圆睁,死死盯住持枪的二叔公,那眼神仿佛要将对方刺穿!同时,他用尽全力朝着二叔公怒吼:
“张福根!把枪给老子放下!你疯咯?!”
火堆被爸骤然起身带起的风撞散了一些,燃烧的黄纸带着火星四下飞溅,落在泥水里“嗤嗤”作响。旁边几个叔伯吓得魂飞魄散,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。
“放下?老子今天就要你张国振的命!”二叔公的声音尖利刺耳,枪管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,但枪口依然死死顶住爸的头侧。“你当个警察了不起?断老子家的香火!今天,我要你给这些死鬼陪葬!”
爸的脸绷得像生铁,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往下淌。他保持着那个被枪指头的、极其危险的姿势,没有丝毫慌乱。他的声音压低了,带着一种冰冷的、不容置疑的力量,像石头砸在地上,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:
“你娃儿犯法坐牢,天经地义!那是国法!你杀警察,杀亲侄子,跑得脱?你屋头婆娘娃儿咋活?你醒醒哈儿!亲二叔!莫做傻事!”
“老子管不了那么多!”二叔公眼珠子血红,歇斯底里,那枪口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,竟短暂地离开了爸的太阳穴,指向了爸的胸口方向,“老子今天就是要……”
“砰!”
枪声毫无征兆地炸开!震得我耳膜生疼,隔着车窗都仿佛能闻到那股硝烟味!
爸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扑,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后背。他胸前那件旧夹克上,瞬间炸开一个刺眼的血洞,殷红的液体疯狂洇开!他脸朝下重重砸在泥水里,身体抽搐了一下,那双总是沉稳有力的眼睛,光芒如同被狂风吹灭,瞬间黯淡、涣散。
“爸!”喉咙像被滚油烫过,嚎出的声音凄厉变形,在密闭的车厢里回荡。温热的、带着浓重铁锈味的鲜血仿佛溅到了我脸上,虽然隔着玻璃。巨大的悲痛和灭顶的恐惧瞬间将我淹没,但求生的本能像电流般炸开!
我疯了似的去抠车门锁!锁死了!我几乎是滚到驾驶位,哆嗦着找到中控锁的开关,“咔哒”一声,所有的锁都弹开了!我一把推开沉重的车门,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全身。我手脚并用,从爸那瘫软沉重的身体旁滚开,在冰冷的泥浆里疯狂地刨爬翻滚,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尖叫:跑!跑!离开这个地狱!
我像个泥猴,连滚带爬冲出坟地,肺部火烧火燎。一边死命迈动灌了铅的双腿,一边哆嗦着手从裤袋里掏出手机。屏幕被雨水和泥浆糊得几乎看不清,手指抖得像筛糠,凭着肌肉记忆划开屏幕,找到“胖娃”的名字,狠狠按下拨号键。
“嘟…嘟…” 等待音每一声都像敲在濒死的心上。我踉跄着回头望了一眼停车的小土坡——坡下,爸那辆破旧的桑塔纳,此刻像个被巨力掀翻的乌龟壳,四轮朝天,底盘裸露在阴沉的天空下,引擎盖扭曲变形,一股黑烟正从缝隙里挣扎着冒出。是二叔公!他日妈把车掀翻了?
“喂?阿杰?大清早搞啥子……” 电话终于通了,传来胖娃迷迷糊糊的声音。
“报警!莫打110!找县局王叔!快!”
我对着手机嘶吼,声音因狂奔和恐惧而破碎变形,“砖厂后山老坟地!我爸…我爸遭张福根开枪打了!他还在追我!快!”
电话那头传来胖娃倒吸冷气的声音,睡意全无:“啥子?!张福根?!枪?!阿杰你莫慌!你在哪?!”
“我在往你家跑!快!快找王叔!” 我吼完最后一句,肺部剧痛几乎无法呼吸,也顾不上胖娃在电话那头连声的追问和惊呼,一把将手机塞回口袋,用尽吃奶的力气朝着山下胖娃家所在的村边方向狂奔!冰冷的雨水和脸上温热的泪水泥水糊得眼睛都睁不开,嘴里满是咸腥。耳边只剩下自己破风箱般的喘息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。
平日里几分钟的田埂路,此刻长得没有尽头。泥浆死死拖拽着鞋子,每一步都异常艰难。肺像要炸开般灼痛,眼前阵阵发黑,全靠一股求生的意志支撑。终于,胖娃家那熟悉的土坯院墙撞入眼帘!那扇厚实、漆皮剥落的木头院门近在咫尺!更让我心头一热的是——院门竟然是开着的!胖娃那张惊恐万分的胖脸出现在门口,正焦急地朝我这边张望!
“阿杰!快!搞快点!” 胖娃看到我泥泞的身影,立刻扯开嗓子大喊,同时伸出手,想把我拽进门里。
生的希望就在眼前!我榨干最后一丝力气,朝着那敞开的门和胖娃伸出的手扑去!
就在这时——
“跑哇” 一个低沉沙哑、如同地狱刮来的声音,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,从巷口冷冷传来,“没想到今天你也在这。看你还能往哪儿跑。”
一个穿着沾满泥污黑夹克的身影,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巷口。雨水顺着他扭曲的脸颊滑落,高大的身躯就站在我前面的转角。黑洞洞的枪口,稳稳地指向了我的面前。
“阿杰快!” 胖娃惊恐地尖叫,伸出的手更加用力地向前探。
我的指尖几乎要触碰到胖娃的手!
“砰!”
枪声在面前炸响!近得仿佛贴着我的胸口!
一股无法形容的、滚烫的巨力,狠狠撞在我右前胸口下方!那感觉不是尖锐的刺痛,更像是被一根烧红的、沉重的铁棍狠狠捅穿、撕裂!巨大的冲击力将我向后猛地一推,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。我能感觉到子弹带着灼热和毁灭的力量,从前胸左下方穿透了出去!
“我丢你!” 剧痛让我眼前一黑,惨叫脱口而出。
就在我向前扑倒的瞬间,胖娃的手终于死死抓住了我的胳膊!他惊恐万分的脸在我剧烈摇晃的视野中放大,嘴里发出变了调的嚎叫:“阿杰!我日你先人!撑住啊!”
世界的声音骤然扭曲、模糊,只剩下尖锐刺耳的耳鸣在颅内疯狂嘶鸣。后背和前胸那贯穿般的灼痛感,正以惊人的速度向全身蔓延,滚烫的血液顺着身体前后涌出,迅速带走体温和力气。力气如同退潮般飞速消逝。
胖娃死命拽着我,想把我拖进院门。我的身体却像断了线的木偶,沉重地向下瘫软。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,透过模糊的泪水和雨幕,我看到枪手那张扭曲的脸在巷口晃动,带着一丝残忍的快意。同时,一丝极其微弱、极其遥远的声音,穿透了剧痛和混乱,顽强地钻入耳中:
呜——呜——呜——
断断续续,缥缈不定。
警笛?
是王叔来了吗?
这个念头闪过,随即被那要将灵魂都撕扯开的剧痛和迅速涌上的无边黑暗彻底吞没。胖娃惊恐的嚎叫声、自己沉重的喘息声、雨声……一切声音都飞速远去。最后看到的,是胖娃那张因极度恐惧和用力而扭曲的胖脸,和他死死抓住我胳膊的手。然后,是彻底笼罩下来的、沉重的黑暗。